大家好,我是陈拙。
你们小时候一定都听家长说过这句话:“千万别撒谎。当你说了一句谎话,就要用一百个谎话来圆。”
我一直不信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在我妈面前,我第一句谎话都会被识破。这根本不是人类能执行的。
直到我从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口中听到这个故事,故事男主角用真实行动证明了,什么是真正的“说一句谎用一百个来圆”。
最开始,有个四川男人为了让老婆放心,撒了个小谎。
等我朋友见到他时,这个男人已经成为当地最成功的诈骗者之一,他是诈骗公司的董事长,骗来的钱超过了一个亿。
我这位朋友叫张飞,在四川经营着一家律所,喜欢帮当事人解决那些“骗人”和“被骗”的案件。
因为他发现,骗局大多都建立在人性弱点上,破解骗局,其实就是在完善自身。
今天的故事,就是张飞的新系列【谎言破解者】的第一篇。
2023年,我把王浩涉嫌贷款诈骗的拘留通知书,展示给他的家人看。
他老婆陈宛“哇”的一声哭了出来,我赶紧把包间旁边的帘子扯上了。
王浩是以诈骗团伙首领身份落网的。
陈宛妈妈在一旁,把双手抱在胸前,看着自己女儿:“怎么感觉公安局已经确定了王浩就是骗子?”
她的语气充满质疑,认为自己女婿也绝不可能是骗子。
陈宛边哭边絮絮叨叨地说:“他就是个小职员,不抽烟,偶尔喝点酒,但不是应酬。每天早上出门前都会给我和孩子做好早饭,晚上骑着电动车回来,再给我们做好晚饭,虽然挣不到太多钱,但他一定不会去犯罪。”
而她爸妈已经开始发愁,女儿的小家庭本来就需要他们补贴,连聘用我的费用恐怕也出不起。
我后来了解到的情况让人诧异。
距离王浩和陈宛共同租的小家几公里的地方,有一处别墅区,王浩每天从出租屋出发,骑电动车到达那里。那有一栋三层的五百平别墅,每平米两万多。车库里停着三台车,分别是越野,轿车和敞篷,价格不菲。
王浩把电动车停好后,会在别墅里换好西装,开着其中一辆去公司。他不是小职员,他是董事长。
以上的豪宅和豪车,连同电动车,理应都是王浩的资产。
如果王浩不出事,陈宛依然会每天在夕阳下等待骑电动车的丈夫下班、买菜、回家,为她洗手、做饭。
她浑然不知几公里外,丈夫的另一处世界。
我接到王浩的案子是在年初的一个深夜。
当时我被熟人的电话吵醒,对方语气很着急,请我去家附近的茶楼坐坐。
他说:“张老师,我一个朋友被抓了,这事儿得托您解坑儿。”意思是把人从铁窗里弄出来。
我坐直身子回答说:“我解坑儿?我哪有本事解坑儿?我就是一个法律工作者,又不是敲锤子的法官大爷,敲锤子的那个大爷才能解坑儿。”
我借关系打听了一下王浩的案子,得到的消息是:犯罪行为涉及贷款诈骗,涉案金额以亿为单位。
熟人很惊讶,他印象里,王浩是年轻人里比较踏实的那类,这人在外创业,也是想给妻子陈宛更好的生活。
我又在茶楼里和陈宛,她父母,见了个面。
这几人穿着不显山不露水,乍一眼我看不出王浩骗来的钱到底花在了哪里。
而且他们对王浩诈骗的事情都毫不知情,尤其是陈宛,她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冲击。
等她冷静下来,我问她知不知道王浩有多少财产。如果要代理王浩的案子,我得清楚他获利有多少。
陈宛听了我的话,终于回过神,打开手机是王浩的银行卡流水,上面显示,王浩从2019年8月开始,到2023年1月,每个月都能领到五千块钱的工资。
她说王浩所有的工资卡都在她这里,一张一张都给我看了,我粗略计算了一下,一亿的诈骗金额,他的工资收入只有二十多万,利润率也就百分之零点几,摆摊都比他这么挣钱利润率高,何至于去冒险啊?
陈宛也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,说两人结婚九年了,这点信任她还是有的。看到陈宛伤心欲绝的样子,我判断这个女人已经把她知道的都告诉我了。
我只能去看守所会见王浩。陈宛表示一定要一起去,就算见不着人,她这一家人在外边也会安心点。
陈宛的父母在旁边紧皱双眉。
从表象来看,王浩折腾这么多年,小两口的生活也一直没多大的起色,疫情期间还要靠王浩的岳父岳母时不时接济。谁知道王浩一边花着岳父岳母的钱,一边在搞诈骗?
我看着这一家人仍然对王浩掏心掏肺的样子。
妈卖批,这个当事人骗术实在了得,蒙骗家人多年,没露出一点马脚。
经过调查,王浩所在的这家诈骗公司,是他和一个叫王文祥的人一起创立的。
而他是这家公司的法人兼董事长,王文祥担任总经理。
这样的地位获利怎么可能只有二十多万?
如果房和车都是他的,他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扮演普通家庭的好好先生?
到了和王浩会见的日子,我的律师搭档去跑手续,我进去会见,陈宛和她父母在外面眼巴巴守着。
我没有把心里的困惑告诉他们,我想先和王浩验证。
王浩是个小平头,有点近视,一副眼镜规规矩矩架在脸上,乍一看还有点憨厚。
王浩不出我所料,非常嘴硬。
我来之前看到过王浩几次被提审的笔录,无论是对警察,还是现在回答我的提问,他都一口咬死他的获利只有二十多万。看王浩的表情纹丝不动,我换了个问题,那你知道你这家公司诈骗金额有多少吗?
他回答说不清楚,表情依然真诚。
我作为代理人,会尽力地帮当事人拔掉一些东西,把他们从主犯的位置上拉下来。
但是目前所掌握的证据,说王浩不是主犯,很难让人相信。
王浩说,诈骗都是王文祥策划的。这种窝案,大家都会互相甩锅说对方是主犯。
而房子和车是王浩在使用的,这个他推脱不了。
我提及这个问题,王浩只是说一句:“房子和车不是我名下的。”其他的就不再多说。
关于房子和车的用途,如果是他用来干些见不得人的事,自然也不会和我说实话。
临走的时候,我把陈宛给他带的七句话念给他听:“第一,你瘦了吗?……
第六,我们不会不管你的,你一定要保持希望。
第七:你有没有受欺负?”
我还没念完,王浩也突然“哇”的一声失声痛哭,吓我一跳,和陈宛的哭法一模一样。
他上着手铐,艰难地抬起两只手的手背,顶起眼镜,擦拭着越多越多的泪水。
我从看守所出来,发现陈宛不见了,让搭档赶紧去找找她。
结果最后搭档和陈宛两个人在厕所边上抱在一起,哭成了一团。
搭档是女生,看似是个干练的女律师,实则经常对当事人流露一些不必要的情感。
我后来问她,你俩哭啥子嘛?
她说陈宛承担着很大的压力,出了事以后,虽然她爸妈一直在鼓励她,甚至二老可以出钱出力,但也希望事情解决后,她跟王浩把婚离了。
王浩和陈宛是高中同学,都是彼此的初恋。陈宛说,她和王浩从来不吵架,只要她一发脾气,王浩绝对无条件哄她。甚至当陈宛抱怨王浩母亲的时候,王浩也会附和,我妈就那样。
王浩出事后我只见过他母亲和哥哥一次,王浩妈妈看起来气势很足,一坐下来就责怪陈宛:“王浩犯这样的错,你要承担主要责任!”
“我?我承担什么责任?”
“我儿子很听话的,跟我在一起那么多年都没犯罪,跟你结婚就犯罪了,不是你的责任是什么?”
陈宛被气得脸通红,“你儿子犯罪你怪我?我还觉得冤枉呢!你想想怎么自己教育他的。”
王浩的老家并不在我们这,他父亲在他年幼时因一次事故去世了,他的母亲就带着他和他的亲哥哥过来了。
王浩的母亲更偏爱他哥哥一些,他哥哥学习成绩不好,母亲东拼西凑拿出钱来供他哥哥读大学,而王浩自己考上了大专,他母亲却以家庭困难为由不愿意承担他的学费,反而是不断催促他早点出去打工补贴家用。
陈宛跟自己的父母闹了很久,最终她的父母承担了王浩读书的费用,但王浩只读了一年便没再继续读了。
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继续读下去,他告诉我,他的自尊心让他备受煎熬。
我问过陈宛,到底喜欢王浩哪一点,她说哪点她都不喜欢,但跟王浩在一起,就是让她觉得幸福。
所以即使王浩出了事,陈宛也不愿意离婚,搭档在我旁边感慨,说其实她觉得这样的爱情特别美好。
她挺骄傲,说刚刚还支持陈宛了,“你要坚持你的想法,不要害怕别人的看法。”
我对搭档恨铁不成钢:“离不离婚是人家的事,你是个律师,这不是你应该去关注的!”
当时我满脑子都是,怎么安排人去查到王浩获利的线索,让他对我开口说实话。
在律所开完专题会后,大家分工去查了他的财产线索,查他的社交,然后我这同事就傻眼了——
有个律师发现,王浩和一个中年女人联系密切。内容都是关于一个在上幼儿园的小男孩,王浩一直在向这个女人打听小孩的日常情况。
律师见过了这个女人,她是在王浩那套别墅供职的保姆。
小男孩就是王浩的私生子,叫王浩爸爸,而别墅里还住着一个女人,是小男孩的妈妈,叫邓若萍。
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啊!
律师查到,王浩的车和房,其实都在邓若萍名下,邓若萍也作为同案犯被警方拘留了。
而这个女人之前已经被取保候审了。
所以房子、车子、孩子,就是王浩和另一个女人的关联。也是王浩对我们隐瞒的另一种人生。
这一次会见,我单刀直入地问他:“你和邓若萍什么关系?”
王浩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。
我告诉他,邓若萍现在也是这起诈骗案的同案犯。而且查到这个地步,他后边的秘密也是瞒不住的。
他这才讲起和这个女人认识的经过。
认识邓若萍,是在他和王文祥二次创业后的一场庆功宴上。
几年前,王浩和王文祥,都在一家贷款公司当中介,挣了点小钱后,就合伙成立了一家货运公司,又很快倒闭。王浩对妻子说:“公司已经注销了,我重新找了一家公司上班,是王文祥的亲戚开的一家二手车公司。”
但这是王文祥教他的说辞。
王浩本来要把快破产的公司注销掉,却被王文祥拦住。
对方说自己有渠道和客户,可以做贷款的老本行,用这家公司走账避税。最后这家公司就没注销。
王浩不敢跟家里人说真话,因为陈宛和他的岳父岳母,不希望他干贷款中介,觉得这一行是灰色地带。但王文祥和他聊了很久,从经济大环境的不景气聊到未来的人生规划,他最终还是应允了王文祥的邀请。
半个多月后,一切都准备妥当,两人走进了一栋高档的写字楼里。
而他的办公室在大楼最里面,外面还挂牌:“董事长办公室”。
因为当初王浩就是货运公司法人,所以对外,他依然是董事长身份。
“你在这行经验丰富,做董事长是最合适的,我执行力更强,我做总经理,我们两个搭配起来,一定能搞到钱。”王文祥递过来一沓印好的名片,王浩第一次和“董事长”这个头衔挂起了钩。
成为“董事长”后,他依然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妻子保管。因为王文祥为了不让他妻子起疑心,每个月定时给这张卡打五千的工资,年底会给王浩几万的奖金,王浩的年收维持在一个“优秀职员”的水平。
唯一能证明他握有董事长实权的,是他手里的那套公章,王浩以为自己手握公章,就能把握公司的一切业务。因为王文祥每次办业务都需要找他借公章。只是有一次,王文祥把王浩的公章借走,再还回来,后面就很少再借了。
王浩没什么野心,也就不问世事地继续在后台审征信,不参与公司的核心业务,按时上下班,回家给家人做饭,洗衣服,过他的小日子。
他的生活虽然不起眼,但他也在用心经营。王浩自己知道,他的这副样子和董事长一点边都不沾,哪有董事长天天骑电动车上下班,还租房子住的。
但就是这个关于董事长的谎言,让他遭了殃。
公司的业绩突飞猛涨,在一次庆功宴后,有人提议去KTV玩玩。
王浩平时是不去KTV的,他不参加应酬,因为应酬要花钱,他一直在节省这些没必要的开支。他推脱说老婆一个人在家带孩子,但最终没能拗得过邀请。
就是在这个包厢里,他第一次和邓若萍相遇。
王浩对我说,那晚仅存的记忆就是,有人跟邓若萍介绍,这是公司董事长。
然后他喝醉了酒,跟邓若萍一起走到了酒店门口,醒来,发现自己和对方赤裸躺在床上。
那是他第一次出轨,也是唯一一次。
我后来认为这不可能,毕竟都和小三长久生活了,怎么可能就发生过这一次关系?
他说,已经对不起老婆一次了,不能一错再错了。
那天回家的时候,他独自在小区门口站了好久,因为他以前从没有过夜不归宿, “生怕回去婆娘问我啥子问题,不晓得啊,日你妈咋解释,咋说得通。”
当时他也给另外一个朋友打电话,王浩跟朋友对了个口供。如果陈宛问,他就让朋友作证,前一天晚上朋友晓得王浩和他们共同的朋友王文祥在一起,就说他喝多了,在旁边宾馆头歇了一晚上。
其实那天陈宛什么都没问,她从来都没提起过那个晚上。
王浩却在心里担惊受怕。
从这天之后,王浩的生活就开始失控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,仿佛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走。
同时,他脑海里有个念头总是跑出来折磨他:“我在想那会儿到底我们两个发没发生关系,就是不晓得,一点儿都不晓得。我喝过那么多次酒,都是阳痿的,我起都起不来。”
表面上,他的行为规律,每天早上起床给老婆孩子做好早饭,骑上电动车到公司开始审查贷款人的信息,下午四点多提前下班去菜市场买菜,回家做晚饭,一家人一起用餐。
不同的是,回家的第一晚,他就悄悄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。
他害怕邓若萍给他打电话要他负责,更怕被陈宛听见。
两个月后,邓若萍才联系王浩,不过她没有给王浩打电话,而是发了一条短信:我怀孕了。
王浩冷汗直流,他总会想起邓若萍的声音和样子。他只有过一次恋爱经验,高中时他和陈宛开始谈恋爱,两人顺理成章的结婚,除此外他再没体验过类似的感觉。
王浩约邓若萍见了一面。
邓若萍把医院开的检查报告摆给王浩看。王浩看都没仔细看,和她承认错误:“那晚上我喝多了,我确实犯错了,我跟你道歉,娃娃能不能不要,要钱,要啥子我都可以给。”
邓若萍说既然你这么表示,娃娃可以不要,那你去卖个腰子。
王浩傻了,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。
后来这件事由王浩的兄弟,王文祥出面解决。
王文祥了解情况后,说事情发生了就面对,他会帮忙。
王浩以为王文祥说的帮忙,是做通邓若萍的工作,没成想王文祥也没那么大的本事。
对方一直执意表示要把孩子生下来。
她还告诉王浩,说自己很爱他,并不在乎他有没有家庭:“我愿意等你。”
王浩没办法,只能接着和好兄弟王文祥商量,对方分析的也有一定道理:“邓若萍一定要生下孩子,那你能做的就是稳住她,给她和娃娃一个好的条件,毕竟娃娃是无辜的,那也是你的血肉。”
但王浩觉得不可能,他也没多少钱,怎么会有好条件呢?
王文祥说,抚养孩子的钱不用操心,现在公司经营挺好,王浩的分红足够给邓若萍和孩子一个好的条件。
王浩还是不能接受这个提议。
王文祥把话挑得更明白:“邓若萍要生就生吧,你总不能绑了她去做人流,更何况她要是闹起来,你老婆要知道了,你的损失更大。这女人想拿你做提款机,钱能解决的事就用钱解决,现在你又不是没钱。”
这一次王浩彻底被王文祥说服了。
王浩对于被揭穿的恐惧大过了所有理智,他认为自己那时没有更好的选择。
他害怕邓若萍真的把孩子生下,找他老婆去闹,那时候他既要承担抚养费,还要承担妻离子散的后果。
兄弟王文祥也安慰他,趁此机会,他给王浩置办一些好房好车,一方面可以作为王浩的“新家”,另一方面,作为公司的董事长,他总是那么寒酸,有些生意不好谈。
王浩只剩点头的份。
而他的兄弟确实心细,把车子房子放在邓若萍名下,说要是放在他名下,那他老婆肯定会发现端倪。
邓若萍也承诺不会侵占这些财产,王浩以后离婚和她结婚时,这些都是夫妻共同财产。
王浩并不在乎这些财产,他只想稳住邓若萍,不要把事情闹到他老婆那里,这样他就不用离婚。
王浩还有另一个不在乎这些财产的理由:他知道这些财产都是犯罪所得。
王浩在王文祥买别墅时,知道了自己是在伙同犯罪。
贷款中介这个行业,就是帮想要贷款的人能借到钱,必要时候对贷款人进行一些包装。这些需要贷款的人来自各地,从事不同的行业和职业,也有不同的年龄,贷款的用途也是各不相同。
但王浩发现自己审合的这些客户是成批次的,基本来自于一个地方,甚至是一县,一个乡,一个村;
这些客户的需求基本都是买同一个车型的车。
他太了解这个行业了,直觉和经验告诉他,他的兄弟王文祥,可能是在骗取银行的贷款。
王浩和王文祥吵了一架,王浩把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,他以为王文祥或多或少会做解释,但王文祥平静地承认了王浩的所有怀疑。
在看守所会见王浩时我问他:“既然你发现了你们在犯罪,你也跟王文祥核实了,为什么你不停止你的犯罪行为?”
王浩又哭了,说王文祥让他放心,“人家弄几千万几个亿的都没出事情,你怕个锤子?”
后来他又提过几次,王文祥告诉他,现在邓若萍和孩子需要用钱,再干几年就收手。
“他又跟我说干两年嘛,干两年整点儿钱就算了,开个面馆也好开个茶楼也好,就不干了。”
王浩战战兢兢,继续回去审他的征信,但越干越虚,“我是法人,我是董事长,公司就我一个股东,公司流水那么鸡儿大,老子咋你妈分得这么多!”
王浩回忆起来,语气仍然透出一种恐惧。其它人拿得都少,唯有他,钱都流向了情人的豪车豪宅里。
王浩那段时间摸清了自己公司的诈骗模式:以客户之名向银行诈取贷款。
所谓客户,更像是“背夫”,就是专门背债的人。
业务员会去找那些农民,或者征信没问题但缺钱的人,以公司名义给他们发几个月工资,买几个月社保和公积金,把他们包装成收入稳定的人,用背夫的名义买车。
他们有合作的汽车销售公司,以背夫的名义付首付款,然后把贷款资料交到银行,银行审查通过以后会把款付给汽车销售公司。
实际上不会发生实际交易,这家公司准备的购车和过户资料都是假的,车其实翻来覆去就那么几辆,车架号磨掉了以后重新打。
一个假买,一个假卖。银行的风控也被王文祥买通了。所以王文祥做假资料,风控的人也会评估通过。
从银行汽车销售公司扣掉一部分钱以后,剩下的钱就流入了公司的口袋,其中相当一部分,变成了王浩情人的别墅和车。
王浩知道,别墅的装修,邓若萍母子的花销,都是不小的数目。
他上网查了一下,网上说这种情况他是主犯。
后来他偷偷去问了个律师,说他有个朋友,遇上事了,把事情和律师说了一遍。
“那个律师当时跟我说的,你朋友这属于骗贷,确实是主犯,那把我吓着了欸!”
他去找王文祥,说要退出,去自首。
王文祥没了耐心,索性威胁王浩,如果要退出,就把他在外面还有女人和孩子的事都抖搂给他妻子。
他不想给王浩解释了,直接跟王浩说:“那算了,这会儿你不想干了,老子一会儿就自首,反正自首跟你婆娘说跟你屋头说,完了老子去自首反正你是主犯老子是从犯。憋得莫法。”
王浩没办法了,有多少恨,也只能打碎了往肚子里咽。他开始恨自己没读过书。
“王文祥,莫婆娘莫娃娃的,我有婆娘我有娃娃赌不起啊,就怕婆娘晓得三,婆娘晓得啥子都完了,都没说的了。老子要是当时多读点书,不得给他吓到起,真的是这点儿事情遭他吓遭了。”
他什么都阻止不了。
王浩说起那几年,特别有感触:“以前特别不理解那些杀人犯,跑了几十年,警察抓了反而心头坦然了。老子那几年时间是体会到逃犯的心态。”
他每天回家,手机不敢开声音。晚上瞌睡的时候,睡都睡不好,生怕又说梦话。
以防万一,他把手机的指纹解锁从大拇指换到了小拇指,“老子人脸识别都关了,生怕晚上她拿到手机给老子脸扫一下,锁解了。”
他一直记得,自己唯一一晚夜不归宿,妻子陈宛到现在为止都没问一句。
他很自责:“确实是我先犯了错,然后我还不信任她,觉得她不信任我,但我已经赌不起她一丁点不信任了。虚的批爆,但这日子不得不过啊。”
他从来不在别墅留宿,但有些时候夜里突然下雨,他听着雷声,会突然想起别墅里的孩子,“想让他多穿点衣服,也害怕保姆,害怕邓若萍没给娃穿够整感冒了。”
那个孩子生了病,他也一晚上睡不好,又不敢问。咬着牙等第二天天亮了,冲起回去看孩子咋样。
他每天睁眼就觉得自己对不起所有人,对不起陈宛,对不起自家孩子,也对不起那个别墅里的孩子,这样的日子一天都不想过了。
但他又承受不了失去目前拥有的一切。
王浩给我打了一个比方:“张老师,就像我在你那儿借了钱,我差你一百万,我兜里只有五十万。我多拖一天,多给你一天利息嘛,哪怕一千块一万块,但是你哪天没催我帐,我就还开心。我就想继续拖下去,万一哪天你不要老子还喃。一边跟做贼一样,过得提心掉胆的,另外一边,又不敢去说,老子就要开启新生活了。”
他抱着这样的心态,坐视一切的发生——在那座离他原本的家几公里的房子里,一个新生命在不断成长,喝的每一罐奶粉,玩的每一件玩具,都来源于非法所得。
小男孩的名字是邓若萍起的,随王浩姓。孩子一天天长大,他诈骗和欺瞒妻子的双重压力也在与日俱增。
更折磨的是,他对这个孩子有了感情。
他觉得孩子是无辜的,不想孩子的存在暴露,被捕一开始,就没提邓若萍母子。
会见结束的时候,我不得不告诉他一个关于孩子的消息:“那孩子可能不是你的。”
早先我们同事分别去调查王浩的财产与人际关系,发现他和一个中年女人联系密切。
这个女人,就是在王浩那套别墅供职的保姆。
我们和这个保姆聊过,对方回忆,王浩每天上午会骑电动车来别墅,来的路上他会买好菜,中午给别墅里的母子做好饭,他再换上西装,开着豪车去公司上班。
下午再开车回来,恢复成普通的扮相,骑着电动车离开,他从不在别墅里留宿,跟邓若萍也从不发生关系,只是对那个小男孩很关心。
我听律师讲到这里并不稀奇,可汇报完这个线索,对方突然扬起眉毛,换了一种八卦的语气,“你知道这个保姆说什么吗?邓若萍和王文祥可能有一腿!”
保姆说,王文祥经常晚上去找邓若萍,每次去了以后都会让她回避。而每次王文祥来过以后,邓若萍房间里垃圾桶的垃圾袋套法都和她套的不同。
当时我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。
我让同事停下其它事项,先办好两件事,第一个最重要,是搞到那个孩子的头发。
第二个,就是把社会关系调查的信息同步给另一位律师,配合他调查邓若萍的资金流向。
同事满脸疑惑地问我:“老大,要他的头发干嘛?”
“你自己想,想不明白你就看结果!”
“我哪儿去搞那个孩子的头发?”
“这不简单吗?你辛苦一下,让助理去跟着,只要孩子剪头发了就能去搞到;都是办法,骗几根头发不难!”
最终我们没捡到头发。
但是我们买通了邓若萍孩子幼儿园的老师,让她给孩子剪指甲时,留了一点给我们。我们又从王浩的亲哥哥那里提取了带毛囊的毛发,再委托专业的司法鉴定机构做了疑难亲缘鉴定——
疑难亲缘鉴定结果显示,不支持王浩的亲哥哥和邓若萍的孩子标记为叔侄关系。
因为叔侄鉴定很容易出错,所以我们把结果第二次送检。
等待结果的过程中,我第二次去见了王浩,听他说自己如何因为一个谎言,多生了一个孩子,走上歧路的故事。
于是我告诉他,我去检测过了,那孩子可能真不是他的。
王浩听到消息的表情很狰狞。
“我起都起不来,我咋个可能和她发生关系,那个东西,咋个弄嘛,真没想到这就是个套套儿。”
我不确定这对他而言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,但至少对我是好消息。
把孩子这个情况作为突破口,公安机关顺藤摸瓜,会找到这个案子更有利的线索——到底谁参与其中了,真正的不法所得谁花光了。
无论是谁做的这个局,我都想有足够大的把握,把王浩定义成从犯,而非主犯。
结束会见之前,王浩请求我不要把邓若萍母子的存在告诉陈宛。
我答应他这个阶段我不会这么做,但是陈宛早晚都会知道的。
无论陈宛是否知道,王浩拼命掩藏的秘密还是被人掀开了一个角。
整个事件的发展之迅速,让他无法静下心去思考问题,他说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往一个方向走,并且每当他在想要去质疑的时候,总会看似合理的出现一些信息和证据打消他的疑虑。
我好奇地问过王浩那只“无形的手”是什么,王浩思索良久后告诉我说,那只“无形的手”就是王文祥。
他感觉王文祥就在编织一张巨大的网,王文祥想用这张网彻底控制住他——
他被王文祥推到看似是主犯的位子上,推到看似获利最多的位子上,被对方用邓若萍和那个孩子所要挟。
他在看守所每天都会想到各种细节,他一点点在拼凑那张笼罩自己的“网”,但始终没把一些关键的问题关联起来。
所以听到这个孩子不是他的,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,因为他在那一刻打通了所有不能关联的问题。
邓若萍后来被她的律师取保候审,我的搭档私下了解到,这女人承认孩子是王文祥的。
邓若萍和王文祥是网上认识的,两人相恋后,邓若萍发现自己怀孕了。当时正在创业的王文祥给邓若萍指了一条路,那就是王浩。
“他说王浩是董事长,掌握着银行资源、客户资源。”
王文祥说像他们这种人出身草根,必须靠自己努力争取机遇,希望借助邓若萍怀孕的机会,顺水推舟把控王浩,赚取利益后两人远走高飞。
王文祥让她去抱王浩的大腿,既能控制王浩这颗摇钱树,又能用王浩现在的钱养他们的孩子。
所以我的搭档推断说,邓若萍当时是出于利益、情感、对未来的期待,同意配合王文祥。
那段时间,邓若萍联系不上王文祥,据说在到处问,王文祥到底怎么了。
搭档说,这女人最后还是知道了真相:王浩不是董事长,压根就是个傀儡,这骗局的幕后策划就是王文祥。
王文祥也是个缺乏法律意识的瓜娃子,就算他把王浩推到主犯的位置上,将来判罚了,这些钱也会被追踪。他和邓若萍哪能那么容易带走啊。
搭档说,邓若萍听到真相时面无表情,整个人僵在了那里。
我和公安沟通了很多次,很快公安机关的调查有了新的进展。
我打听到消息,王文祥在证据面前,如实供述了他把王浩推到主犯的位子上,给自己做挡箭牌的事。
也承认利用邓若萍去控制王浩的过程。
王浩的获利被重新认定,他真正的获利只有每月的工资,共计二十万元,额外还有三万元的奖金。
因为银行更想追回的是钱,我们和银行谈了一个比较划算的数字,一手交钱,一手给谅解书。
在公安局把案件移送检察院前,王浩方完成了给银行的退赃还赃和经济赔偿,钱是由陈宛父母垫付的。
银行随后给王浩出具了含有“谅解”内容的情况说明,给到公安局。
王浩的取保候审终于成功了。
但与此同时,公安局以邓若萍隐瞒重大事实为由,取消了对她的取保候审,将此人重新拘留。
在王浩被被羁押73天后,我带着陈宛和他的岳父岳母,去办理取保候审。
王浩的母亲和哥哥终于也答应出面了,与王浩母亲男朋友一同过来。等待王浩的时候,陈宛和她父母站在看守所外面,快把门都盯穿了,王浩母亲三人倒是玩起了斗地主,一点都不着急。
出发去给王浩办理取保候审前,因涉及到要交钱,为确保将来她不会后悔跑回来找我。我最终还是没有瞒着陈宛,告诉了她所有过去不知道的事。
她有些难过,但最终没有放弃王浩, “如果那个孩子真的是他的,那我就不管他了。但现在孩子不是他的,我相信他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,他是被王文祥骗了,这个时候我如果不管他,那就没人管他了。”
去看守所接王浩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,大门打开的金属摩擦声把傍晚的宁静划破。
夕阳贴着看守所黢黑的大门,背后的楼房挤出一丝光,王浩从光里走出来,什么行李都没带。
我和他妻子走到他面前,他给我鞠了一躬,然后跪在自己妻子面前。
带着他们回去的路上,我把《起诉意见书》递给王浩。王浩看了一会儿后自言自语道:“我是唯一一个自首的,也是唯一一个宏业银行提出建议从轻或减轻处罚的,我也是从犯……”
小两口都睡着了,睡得很踏实,王浩的呼噜声一度盖过了我的导航声音。
我听说,王浩得知自己被取保候审的时候,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其他人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今年4月中旬,我得到了邓若萍自杀的消息。
邓若萍自杀前,以短信的形式给她的姐姐发了遗书,遗书里说她觉得很累,希望不要去探究她自杀的原因。
她让姐姐帮忙照顾好孩子,有机会转达王文祥,让他以后也照顾好孩子,不然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。
她说:“毕竟作为妈妈,我没有义务再做了,希望孩子未来能过上自由、健康、快乐的生活。”
我和搭档讨论过这句话的含义。
搭档认为邓若萍在乎的是“家”,王文祥给她描绘的不是单纯的爱情,而是一个关于未来的实实在在的家。
她为了这个家生下了孩子,对她来说这是最大的付出,也为了这个家打破了自己的道德底线,直至触碰了法律底线,而在突然之间她就成了“共犯”。
未来的“家”没了,连当下的一切都没有了。
甚至连她和王文祥的孩子,都成了一个用来要挟王浩的“犯罪工具”。
搭档很难过,她觉得邓若萍被击碎了。
我把邓若萍短信遗书的照片,发给王浩,又给他打了个电话,问他怕不怕邓若萍做鬼找他。
王浩回答我:“我怕个锤子,我又不是孩子他爸。”
从看守所出来后,王浩问了我很多问题。陈宛说他现在变得小心谨慎,做什么事都先咨询我一下。
他也意识到了读书的重要性,因为自己不懂法,“老子真的是就被他们逗猪一样逗起跑”。
他在看守所自学《刑事诉讼法》,出来以后督促陈宛和他一起准备成人自考。
我逗他,不用考,我给你俩一人办一个证,他很认真地拒绝了,说一定要自己考。
他和母亲吵了一架,他觉得自己受够了。
王浩之所以没读大专,是因为被母亲放弃过一次。他后来遇到了陈宛一家,那么害怕陈宛知道他犯错,也是因为他很难再遇到这么好的家人了。如果他做错事,得不到原谅,他可能会再次被抛弃。
我和王浩就像是两个极端,我的成长背景和王浩类似,我妈在我6岁时就一声不吭离开了我,所以我总是在克制,尽量不对人产生依恋。
我能理解他的愤怒。
最近,我约了他去钓鱼。
我问他:“以后想做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
王浩抬起鱼竿,一条鱼又上钩了。我抬起我的鱼竿才发现,我试完鱼漂后忘了挂饵料。
“来我这里吧。我准备今年再收购一个律师事务所,专门做银行、典当行、小额贷款公司的业务,你对这行比较熟悉,来做业务拓展和管理。”
王浩有些诧异。
“你不会是想让我给你背锅吧?”
我俩笑着,没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聊。
在被谎言困住时,王浩不是没想结束这种生活。
“其实解决方案有很多,我都问过律师,自首行不行,但真的是侥幸心理,过的再不好,日你妈再虚,但今天挨过去了,又过到明天。
整得妻离子散的,那个画面,哪个愿意嘛。也想过踏踏实实的生活,但是没勇气,没勇气。”
他最开始撒谎,仅仅怕被妻子发现他仍在继续从事贷款工作。
之后一个谎圆一个谎,再也停不下来。
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,我就请张飞一定要记录下来。
有句话叫“可怕的不是真相,而是没有直面真相的勇气。”
也许这个故事就是那份缺失的勇气。
它能告诉很多人,只要还愿意往前走,世界就还有可能接纳他。
(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)
编辑:猴皮筋 小旋风 马修
插图:大五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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